我为什么不吃肉

　　□秦建军（秦见君）

　　父亲在世时，特别爱吃腊肉。他说腊肉浓郁的熏香味是任何食物的香味都无与伦比的，因为腊肉聚集了人间灿烂的烟火气。母亲也好这口。每逢家里有高兴事时，父亲会让母亲做了来吃。

　　那时家里条件不好，腊肉不多，只是过年的时候母亲特意留下的一块七、八斤重的五花肉，用盐腌好后吊在屋檐下三、五天晾干水气，然后在院子某个隐密处的一角，架上几根新砍的柏树枝，用干毛柴点燃了慢慢烟熏而成。

　　砍熏肉用的柏树枝的工作自然是父亲的。父亲总是乐呵呵地应承母亲的指示，他掂起那把厚重的柴刀，唱上一两句蹩脚的京戏：“娃娃们吖，跟老父去山上踏青否？”我和弟弟妹妹自然屁颠屁颠地跟上。其时正值寒冬腊月，山枯草黄，所谓绿色只是零星的几点苍松翠柏；踏青？踏黄而已。砍树枝时，父亲轻手轻脚的，仿佛怕弄痛了柏树，他佝偻着矮胖的身子，划拉着双手，样子有些滑稽。我们便笑。父亲便说：“一棵大树长成这样不容易，那么小的一粒籽儿长成这么大的一棵树！”砍好树枝，父亲会在干草上坐下来，抽根烟，休息一会儿。休息的当儿，大学中文系一毕业便做教师的父亲总是不失时机地要教给我们一些东西，便会念那首我们听了无数遍的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我们便又笑。笑声在柏树下的山坡上随着寒风传得好远好远。

　　熏肉的过程完全由母亲一人操作。母亲不让任何人靠前，说烟熏火燎的呛人。熏肉不能有明火，不然便把肉烧燃了，所以这火候便很不容易掌握，火大了烧肉，火小了不能生烟。熏肉期间，母亲每天忙忙碌碌地要上前去查看无数遍，弄得满身的熏烟味。弟弟说：“妈妈，你身上有腊肉的味道，好好闻啊！” 母亲抿嘴一笑，却不说话，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如此七天后，腊肉熏成，棕红油亮，熏香扑鼻。

　　母亲熏肉也有失手的时候，只不过是仅仅一次。那年熏肉时，母亲感冒了，才出的事故。我们知道母亲感冒了便要给母亲帮忙，母亲却不答应，任我们怎么坚持要帮忙，她就是不答应，说是我们任何人不能剥夺她的这个熏肉的专利。感冒了的母亲步履蹒跚，鼻塞严重闻不到气味。这样事故便发生了。那会儿，只见熏肉处浓烟滚滚，糊味刺鼻。待母亲赶上前时，那块肉已被烧得糊头烂脑，所剩无几。母亲一见，泪如泉涌，继而捂着脸抽泣起来。当时父亲不在家，见母亲哭了，我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最后还是最小的弟弟打破了这个沉重的安静。不到九岁的弟弟说：“妈妈，哭什么呀，不就是一块肉吗？等我长大了，买一屋子的肉让你熏，好不好？”

　　就是这样一块腊肉，自然是不经吃的。母亲便想着法子，在十多个月的时间里无比细致地做这块腊肉，比如做腊肉粑粑、腊肉元子、腊肉炒豆腐等等，所做菜式用肉不多，却油润丰腴，颇能解馋。但母亲做腊肉粑粑最多。腊肉粑粑就是将腊肉切成薄片，放用面粉调成的面浆里跑一下，使其均匀裹上面浆，再放锅里小火儿慢慢煎。腊肉片的油被煎出来，渗进面浆；面浆被火烫的铁锅烙熟。然而这时还未完工，要继续小火儿慢慢煎。直到粑粑微微透亮了才算大功告成。这是个细致活儿，急性子的人是做不来的。性急，外面的面浆仅仅只是熟了，不脆；里面的腊肉片的油也未煎出来，没有火烙的油香味儿；再说人性急了，用的火便大，粑粑会容易煎糊。母亲做腊肉粑粑做得最好，她做的粑粑厚薄均匀、方方正正，金灿灿、亮闪闪，那半透明的样子，单看着便如一件艺术品。母亲做腊肉粑粑时，我们便在灶台边一字排开，弟弟挨前，妹妹居中，我靠后。开始煎的粑粑，母亲一块的一块分着给我们吃了，最后盛到盘子的已经无多。父亲看着腊肉粑粑说：“其实腊肉的这种吃法只肥口不肥肚，不过瘾。腊肉最地道的吃法是加辣椒、花椒、八角水煮得九成熟了，大块切了蘸蒜汁吃，吃的嘴角流油，那才过瘾！” 父亲说得如此馋人，吃腊肉粑粑时却一点儿也不馋，一块小小的腊肉粑粑他要吃好几口，慢慢地咬动，细细地品味。我们后来懂事了才理解父亲吃腊肉时的细致，他是想让我们多吃点，也想让腊肉的美味与他多呆一会儿。

　　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从来没有这样大块吃过腊肉。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有多的钱买多的肉来熏。

　　待我参加工作了，父亲大块吃腊肉的念想还是没有实现。那一年，父亲五十八生日的头两天早上，我特意买了一块腊肉回家。我想让父亲在生日这天一饱口福。可是，老天待我太薄，我进门时，父亲出门。然后，那个初夏的下午，一阵暴风骤雨后，传来父亲车祸陨身的噩耗。

　　那块腊肉便一直放着，没有动。

　　母亲从此不熏腊肉，我们在家便从此没有再吃过腊肉。然而，腊肉的醇香不减，粑粑的魅力仍在，我们偶尔还是在外面吃它。一次回家，突然有些想法，便去看那块腊肉。不看还好，一看愣住了：那块干干的腊肉竟然长了很多的虫子，皮是完整的，肉却成了“ 蜂窝”！ 那块我买给父亲当生日礼物、欲让父亲一饱口福 “吃得嘴角流油”而圆其心愿的腊肉竟然成了这个模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时间，我心里翻江倒海，不能自已。从此，我再不吃腊肉。后来，连猪子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不吃了。我不是素食者，猪肉边的菜我还是要吃的，我只是不吃菜边的肉。我周围的人知道了，都说我有毛病，说我是 “假吃素”，既然吃素应该连与肉一起煮的菜也不会吃，既然吃与肉同煮的菜跟吃荤又有什么差别？！

　　六祖惠能大师在云游中，不幸被强人掠了去，迫其与之同食，强人将肉和菜煮在一起，强人吃菜边肉，六祖吃肉边菜。强人恶笑其为“假和尚”。

　　六祖不语。不分辩。

　　众人说我，我亦不语，不分辩。

　　（秦建军，笔名秦见君，中国水利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俱涉足，著有散文集《一个女人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