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父深山找“猪苓”》

　　作者：牛天民

　　1968年夏，我初中毕业，由于时局正处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县上的大批判运动仍然如火如荼，中央虽然在1967年10月就颁布了复课闹革命的通知，但由于文革前有教学资质的老师多数被当作“臭老九”，不是被划线靠边站，就是被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教育。因此迟迟不能复课闹革命，高中招生只好继续搁置，直到1970年才恢复了招生。68级的初中毕业生因无处升学读书，只好回乡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年纪轻轻荒废学业虚度光阴。

　　那年春上，我家移址翻盖了老房，拆旧翻新下来，就将家中几年省吃俭用的积蓄花光了。面对生活的拮据，父亲说得想法子弄点收入，要不家里老少有个头痛脑热，连看病吃药的钱都没有，更别说县上恢复了高中招生，娃娃还得继续上学，不能沒有交学费的钱。母亲问父亲到哪里去想办法弄钱呢？父亲说到南山里去，南山山大沟深，要啥有啥，我们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母亲说，现在还不到割柴火的季节，去割草能卖几个钱？父亲说，这次去即不割柴也不割草，去挖药材找猪苓，我到公社的药材公司问了，今年的收购价格还不错，就去挖药，弄的好还能挣个百儿八十的，紧日子就可缓一口气。这次去把天民带上，给我做伴，也好有个帮手。于是，父亲择日闻鸡出门领我进山了。

　　山路崎岖，沟壑纵横，深秋时节，红叶满山，景色迷人。河边长满了红艳艳的珍珠果，样子很像枸杞，果繁枝垂。我边走边顺手摘吃，味道甜蜜生津止渴。行走在弯弯曲曲，坎坷不平的羊肠小道上，父亲对我说，高中如果不招生，你就进山挖药材，先从认识药物开始，慢慢熟悉药性，以后当个中医大夫，也能养家糊口，比天天累死累活干农活要轻松实惠些。我同意父亲对我前途的设想。

　　翻山越岭，挥汗如雨，不知不觉，走了一天的路程，已觉两腿发酸，人困马乏。山里的天渐渐黑下来时，我们来到一个名叫“鹰嘴石”的地方（因河边矗立着一礅巨大的石头，样子很像老鹰的头，山民就给起了这么个形象的名字）。父亲告诉我，目的地到了。于是, 我们就把临时的驻地安营扎寨在河边一处的岩石下面的洞里。走了一天的山路，人也困了，草草吃了些干粮就入睡了。为了防止夜间有野兽袭扰，父亲在石洞口生了篝火，并让我睡在里边他睡在外边，用身体遮挡掩护着我。

　　黎明听到山鹰的叫声，父亲把我摇醒，新的一天开始了。我起来发现携带的舀水铁勺的水也烧开了，烧饼也烤热了。抬头仰望山谷上方的一线天，瓦蓝瓦蓝的非常养眼。  在遥远的天空中，只见有两只山鹰在悠哉游哉的盘旋飞翔，它们双翅舒展，缓缓煽动，姿态优美 ,它们一会儿滑翔下降, 一会又振翅高飞，还不时发出响亮悦耳的叫声,  那份轻松愉快，那份自由自在，让我十分向往，我的心也随着它们的飞翔而飞扬, 我的目光，随着它们的移动而移动，遥望着它们渐渐飞向山的另一边，才将目光收回。坐在石头上抽烟锅的父亲，见我看天发呆，问我看啥呢，楞寂寂的。我说天上有两只鹰在飞翔，很英武好看。父亲说，那鸟有啥好看的，鹰嘴石这样的鸟多的是，可要把咱们的干粮藏好，别让它们叼去了，快吃饭，吃了饭上山找猪苓去，并告知我，从明天起只要听到那鸟的叫声，咱们就跟听到鸡叫一样出工。我在想，难怪这里地名叫鹰嘴石，名副其实啊。我在河边洗了脸，便和父亲就着带来的菜吃了烧饼，喝了茶水。然后整理行装，肩扛镢头，腰别镰刀，劈荆斩棘，向山坡上艰难行进。父亲边走边说，猪苓是沒有根须和秧苗的药材，相貌像生姜，生长在地下，颜色乌黑，刮去黑皮里面却很白净，晒干切片入药，可利尿消肿排毒止痛，中药里面少不了。只是它的藏身之地很神奇，窝在土里，睁眼看不见，伸手摸不着。要找到它一靠经验，二靠运气。有时辛辛苦苦挖地两三天也找不到，有时不小心摔一跤它却被踢了出来，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听得神乎其神的着迷，想这药材真是神使鬼差的东西，轻轻地对父亲说，但愿我们运气好，能早日找到它不虚此行。父亲说，但愿！

　　我们攀爬至一面坡度较缓冲的山坡，地上长有不少擎天弊日的桦树、橡树和缎树，父亲依据他多年挖药积累下来的经验，认为猪苓一般藏身在这些树下的腐植土壤中。于是，两人就赤膊上阵，挥舞工具，开始了挖地找药，桦树周围十多平方挖了沒有，缎树底下十多平方挖了也沒有。这时天慢慢暗了下来，两人都汗流浃背、腰酸臂痛，显得精疲力尽。首战失利，我有些气馁，对父亲发牢骚说，这比在队里干活累多了，在队里干一天活，还有工分记，我们今天超负荷干活啥也沒得到。父亲擦把脸上的汗，坐在山坡上对我说，才干了一天你就闹情绪，这咋行。找药不同挖药，眼见为实。猪苓是藏身之物，不知道躲在哪里，找它得耐住性子，不能急躁！我挖了十多年的猪苓，开始时跟你一样，也很性急，老药工就开导安慰我，找猪苓是个慢功夫，得稳住性子慢慢来，你急猪苓不急，它藏在地下睡大觉，就看谁能任劳任怨叫醒它，功夫不负有心人，凡是坚持不懈努力寻找的人，最终都能得到它。找猪苓跟干其它事情一样，要有耐心有毅力，不能见挫折就灰心丧气发牢骚。比如我们家搬迁拆房盖房，那才叫难，不都挺过来了，现在的新房风水好、院子大，大家都说好。要是怕这怕那现在还在老房里憋屈。房盖了，我们遇到了暂时的经济困难，进山挖药就是为解决问题的，你们不是天天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吗，我们就按照毛主席说的找猪苓，一定沒错。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吃好饭睡好觉，明天在再那棵橡树下面挖，说不定会找到的。于是，父子收兵回营，一夜无话。

　　第二天，在山鹰的叫声中，父亲又把我摇醒，吃完早饭，又踩着原路上山了。

　　来到橡树下，挥动工具开始挖地找宝。我发现落在地上的橡籽不少，就给父亲建议，橡籽也能卖钱，我捡橡籽你挖地，即就是挖不到猪苓，捡些橡籽也不至于劳而无功。父亲同意了我的建议，于是，我在前面捡橡籽，父亲在后面挖地找猪苓。父亲今天不像昨天不肯声的只管干活，今天话多了起来，每挖一镢头都要自言自语，说什么：不信找不到你啦，一定会找到你啦，不管你藏在哪里也要你找出来啦，请你出来给人治病啦等等。

　　这时只听父亲的镢头挖下地去，发出嗵的一声闷响，父亲随声喊道，有了！我闻讯跑到父亲跟前想看个究竟。只见父亲弯下腰去，双手把镢头慢慢拔了出来，这时，我惊讶的发现镢头上穿刺着拳头大小的一块黑东西。父亲喜滋滋的看着说，总算把它找到了，有一块就会有一窝。父亲给手心唾了一口口水，用镢头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翻开土层，土层底下黑乎乎的猪苓一点点露了出来，疙疙瘩瘩纠缠在一起，好大一窝。父亲把周围的沙土枯叶清理干净，放下镢头，匍匐下身体伸出双手，将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抱了出来放在地上，然后清理了上面的沙土。这时，父亲对着我说，你看咋像，我说不要性急，耐心找总会有的。我听了红着脸无言以对，却在心里给自己说，生姜还是老的辣。

　　清理干净收获的猪苓，父亲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吸烟袋锅。他突然手指对面山坡对我说，你看看，对面山坡上那棵树下是啥在活动？我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看着好像是两头野猪在树下乱拱。就说好像是野猪。父亲若有所思地说，天快黑了，野猪出来找吃的了，明天早上我们到那里去看看，看野猪找啥吃的，要是橡籽，我们就把它捡回来，同时在再那里找找看有沒有猪苓隐藏。

　　黎明依旧听到山鹰的叫声，父亲把我摇醒。我们快速吃了点东西就朝着昨天野猪出没的山坡攀爬去了，不一会儿便来到那棵高大的树下，近地一看证实昨日的猜测沒错，果然是棵橡树，地上落有不少的橡籽。野猪把有些地方拱得狼藉不堪，地上留下不少咬碎的橡籽。我开始提着布袋捡橡籽，父亲仔细观察野猪拱过的痕迹。在我盘桓在山坡跪着捡橡籽时，发现了野猪拉的一滩屎，形体凝固颜色发黑，我自言自语地说，野猪把橡籽吃多了，拉的屎都成了干燥发黑的。说者无意，听着有心。父亲听到我的言语，立刻跑过来看猪的粪便。只见他把粪便捡起来仔细观察，又用鼻子闻了闻，然后用手掰开一看，突然惊喜的大呼小叫起来，这那里是猪粪，分明是猪苓呀！啊，我们在这里找到猪苓引子了，这一块猪苓是被野猪拱出来的，这棵树下一定有藏身的猪苓。于是，父亲便一言为定、胸有成竹的在野猪拱过的地方抡起镢头挖地，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功夫，地下的猪苓便在父亲镢头的驱使下面世了，在两米见方的区域内挖出来一大堆。父亲喜出望外，沾沾自喜地看着轻易得来的意外之财，笑眯眯地说，野猪拱猪苓，自家出卖自家，却让我们碰见发了财，这就是运气。我说，不完全是运气，是父亲会观察会思考，要不是昨天看到这里有可疑的动向，父亲要来看个究竟，就不会有今天的收获。父亲自豪地说，也是，这就是走山挖药次数多了积累的经验。

　　当晚父子俩睡了个安稳的好觉。第二天黎明听到山鹰的叫声起来，吃饱喝足，整理好行装下山返程。跨过豹子河，翻过乱石沟，穿越石门子，歇息卧牛石，绕过九道弯，于夜晚熄灯时分回到家中。

　　 过了几天，我和父亲将猪苓和橡籽晾晒收拾干净后，卖给了公社供销收购站，赚了将近百元钱的收入，使家里度过了暂时的经济难关。

　　时间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五十年前的许多往事大都如过眼云烟，唯有这次挖猪苓的经历却深深地珍藏于我的记忆深处。父亲的那些朴素的哲理，“找猪苓是个慢功夫，得稳住性子慢慢来，你急猪苓不急，它在地下睡大觉，就看谁能任劳任怨叫醒它，功夫不负有心人，凡是坚持不懈努力挖山的人，最终都能找到它。找猪苓跟干其它事情一样，要有耐心有毅力，不能见挫折就灰心丧气发牢骚”的话语时常回荡在我的耳边，让我觉得，不论人生路上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只要能勇敢地面对坚持不懈的努力克服，就一定会获取成功的喜悦。

　　注：（1）猪苓: 系普通的中草药。别名野猪粪、地乌桃、粉猪苓等。其药性味平、甘、淡。有利小便，渗湿之功能。近年来发现猪苓有抗癌作用。用于急性肾炎，全身浮肿，水肿，小便不利，热淋，尿急，尿频，尿道痛，口渴，饮水则吐，受暑水泻，黄疸等病症。秦、巴山区有野生。菌核体呈块状或不规则形状，表面为棕黑色或黑褐色，有许多凸凹不平的瘤状突起及皱纹。内面近白色或淡黄色，干燥后变硬，整个菌核体由多数白色菌丝交织而成;菌丝中空，直径约3毫米，极细而短。子实体生于菌核上，伞形或伞状半圆形，常多数合生，半木质化，直径5-15厘米或更大，表面深褐色，有细小鳞片，中部凹陷，有细纹，呈放射状，孔口微细，近圆形;担孢子广卵圆形至卵圆形。

　　（2）自1966年夏季至1967年10月，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爆发，所有学校的招生和课程运行均陷于停顿状态，处在所谓“停课闹革命”时期。1967年10月14日，在新中国的教育史上，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这天，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出《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这个通知发布后，自11月起，大部分中小学生陆续回到课堂，新生也开始入学。但是由于许多地方因大批判运动不能停息，教师不能返岗，迟迟不能复课。

　　2018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