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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从骨子里说,这个吃过香喝过辣的被土匪头子穿山甲委任的反动派军官、这个长相十分美丽的女人,对国民党反动派并没有深厚的感情,对共产党也没有深切的仇恨。当土匪后又被编入反动军队,并非因为她有信仰,也并非是想飞黄腾达功成名就。只是一个突然的,或者说人为的契机,勾引出她的虚荣心,以及对于戎装生涯的好奇心,才使她开始了这种生活方式。她缺乏对国共两党谁是谁非的判断能力,更没有养成正义感。正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觉得这个世上没有对错,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不是欺负别人,就是被别人欺负,任何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都是对的。这种麻木与是非不分,跟她几乎没跟外面的世界接触的成长环境是分不开的。
王昌林曾问过九斤黄为何不叫“黄九斤”,他以为她姓黄。其实,连九斤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姓甚名谁,父母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师傅说过,当初他是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她的。
二十三年前,那是个军阀混战的年代。一个一年四季钻山沟歇密林靠采挖中药材为生的汉子,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了襁褓中的她。当时她被裹在一件十分昂贵的旗袍里,哭声微弱得像是小猫的叫声。旗袍里除了婴儿,还有用一块黄布包着的十块银元。
采药汉子长年在神农架高山密林里钻山过沟,神农架里的奇花异草就是他的衣食父母,飞禽走兽就是他的生存伙伴。也许是看够了世态炎凉,也许是过够了穷得揭不开锅的日子,他才以山为伴、靠山为生。一间茅草搭盖的窝棚、一床破被、一副锅碗瓢盆,虽然他没过上一天体面的日子,却也没给别人盘剥欺负的机会,落得躲在偏僻一隅的逍遥自在。
采药汉子三两个月才出一次山,背着山一样高的山货,走两天多山路,到兴山县昭君镇去卖掉挖到的中草药、猎获的禽兽皮,买回生活的油盐酱醋茶。虽然过得跟野人差不多的日子,但也自由自在。这种生活状态,也不是没有机会娶妻生子的,但因为他认为娶妻生子、繁衍后代、维系家庭这种事很费心很麻烦,所以才孤身一人。可是,现在看到这个小生命像个奄奄一息的小金丝猴似的躺在荒野路边,忽然心生怜悯,由这怜惜又引发出一股子人生的孤单感来。四十多年来,自己闭上眼睛是一个人,睁开眼睛还是一个人。与草木动物为伍,跟草木动物说话,倒也像风一样快乐。可由于远离人群,每次卖山货时连自己说话的腔调也变了,词语也少了,他发现这可能是长期脱离群体、人的功能逐渐退化的原因。现在,当看到这个小生命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真的是缺了一个角,意识到以前的生命其实是一种像桑寄生一样无根无底的现实,如果被寄生的大树死了,自己绝对活不成。没有被人关爱和关爱他人的情结与机会,一辈子独自一人懵懵懂懂地在这大老林里老死终身,跟动物又有多大区别呢?人只有与人生活、与人打交道时,才感觉到自己有作为“人”的满足与实在。
一念至此,采药汉子就把这个瘦得跟胎猴似的小人儿捡起来,也不管他是男是女,装进背篓背回山里。
回到深山老林的窝棚后,采药汉子将婴儿放在床板上,他从捡到孩子的地方为川鄂要道,天天有军队出川进川的现象,加上对孩子的穿着和当被子裹着的旗袍以及十块银元上判断,他认为这孩子应该是溃逃的军官遗弃的。
采药汉子端详着这个小生命脸上的表情,加上已出了两颗门牙,他估计这孩子至少有一岁大,可用秤一称,才九斤重。加上面黄肌瘦,汉子干脆给她取名叫九斤黄。反正跟着自己在草木动物里长大,跟草木动物打交道,有没有姓名都没有关系。
汉子是挖药的,当然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调养小东西奄奄一息的生命。独活、百合、沙参、山药、生地、赤芍、当归、党参、细辛、金银花、猴头菇、白木耳等等普通药材和名贵中药材如七月一支花、江边一碗水、头顶一颗珠、文王一支笔等等,加进一些麂肝、虎脯、熊筋、狼肉、猴脑,再丢进去一把玉米面,在瓦罐里熬成稀烂的粥糊糊,一天三遍地喂她。不到一个月,九斤黄的小脸上就泛起了红粉粉的颜色,笑声里也有了爽朗的喜气。而且,自从跟了采药汉子以后,她再也没有哭过一声。再饿再痛,她都能咬咬牙,用学大型动物比如老虎、羚宗羊等的吼声来转移痛苦。采药汉子的背篓成了九斤黄的家,岩屋溶洞成了九斤黄的托儿所,蚂蚁萤火虫儿知了等小昆虫成了她的玩伴儿,神农架无边无际的大老林成了九斤黄的学校。只是从她学说话起,汉子叫她称自己为师傅而不是爹。
平时汉子上山了,九斤黄就在窝棚里复习师傅教给她写的字、背的诗。长到十岁往后,她就渐渐露出美人坯子的轮廓了,两眼开始变得明亮,头发开始变得又黑又光滑,脸蛋儿开始变得又白又圆润,身材像是拔节的玉米苗开始往高里蹿。到十六岁时,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儿。纯净的山水熏染出她那明眸皓齿、日光夜露把她的面容打点得白里透红、清风秀雨孕育出了一副婉转的歌喉、崎岖的路陡峭的岩锻炼出她那柔美、修长、灵巧的身材。
自古红颜多薄命。也许正是她的美貌决定了她的命运。深秋的一天,师傅背着两大麻袋独活、细辛、芍药、牛许、束断,她则用背篓背着一小麻袋天麻、半夏、腰里揣着麝香、牛黄,下山到昭君镇卖药材,准备用卖药材的钱买回些食油、盐巴、布料和砍刀锄头。一直收购他们药材的药店范掌柜给他们结完账后,由于范掌柜非常忙,就让他们顺带把一包贵重药材送到乡公所去,交给贾乡长也就是后来的匪首穿山甲。
九斤黄的师傅本不想去什么乡公所,心里觉得那不是个好地方,可这间药铺是他的老主顾,他不好拂了范掌柜的面儿,只好接过那包药。当他们来到乡公所,贾乡长正好在。他一下子就被九斤黄清水出芙蓉般的美貌迷得七晕八素了。一乡之长肯定阅人无数,经验让他从她那刚毅多于柔韧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个山野女子的骨子里不是个柔弱之辈,不是个驯服之人。心怀鬼胎的乡长没动声色,收下师傅递过来的药材后,转身就生出了一条毒计。
贾乡长等师徒俩一走出乡公所的大门,立马叫来乡丁刘占峰如此这般地一通交待。
由于药材卖了好价钱,所采购的生活物资又都采购齐全了,所以九斤黄在与师傅归山的路上,师傅望见了在天空盘旋的一只鹰,就叫她以鹰为题自编一首山歌。
天上一只大老鹰,
两只眼睛亮晶晶。
翅膀展开一丈宽,
飞来飞去吓唬人。
要是我有一杆铳,
打下你来猛火烹。
······
她的歌还没唱完,突然就从路边树林里窜出六个蒙面人。她和师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蒙面人打倒在地,她没来得及喊叫一声,就被堵了嘴蒙了眼。瞬间只听一声枪响,就再也没有了师傅的任何消息。
乡丁假冒的劫匪们捆了九斤黄,说要带回山里当压寨夫人时,正好贾乡长带着人下来维护治安从此经过,就把九斤黄从“土匪”手里“救”了下来。
被摘下蒙面布,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贾乡长的正义凛然和对她的面般悯爱。
九斤黄永远也不知道这是贾乡长自导自演的一出英雄救美闹剧。所以后来,十八岁的九斤黄就认下了四十五岁的贾乡长为“干爹”。再后来,白天是官晚上是匪的贾乡长被国民党部队收编,当了“挺进纵队司令”后,已经被这帮土匪熏染得能骑善射、敢打猛杀的九斤黄又成了贾总司令即穿山甲的机要秘书。说好听点是跟着穿山甲南征北战,说得难听点就是跟着穿山甲作恶多端。
抚养九斤黄长大成人的挖药汉子若是在天有眼的话,一定会想起那个“农夫和蛇”的故事。虽然他不是被他养大的蛇咬死的,却是因为她而送命的,并且,这条被他养大的蛇在以后的几年里,不知咬过多少跟他一样贫苦出身的“农夫”。但是九斤黄不觉得蛇就比农夫更毒。比如小时候跟师傅一起在山里遇到狼、遇到豹子,要么打死它们,吃它们的肉,要么被它们吃掉。那谁能说得清楚他们跟猛兽谁是农夫谁是蛇呢?谁善谁恶?谁对谁错?谁正义谁非正义?
她一直在森林里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师傅就是动物,自然养成了这种生存逻辑。之后一接触到社会生活,又跟穿山甲这种吃人的人生活在一起,使九斤黄更加巩固了之前跟动物在一起的那种生存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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