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在我的心里,一直埋着个馒头。不是金馒头,也不是银馒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面馒头。
多少年来,无论我遇到喜事,或者悲情,或者悲喜交加,这个馒头总是不经意地由心底腾升,腾升,有时腾升的如鲠在喉,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那是我五、六岁时候,模糊记得也是秋季。一天黄昏,母亲肩上挎着一个白布挎包,如期回家看望奶奶和我。包里装着的就是那个馒头。
当时,母亲在城郊上班,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我随奶奶住家里。每个礼拜天,母亲都要回来看望奶奶和我。而我惦记的则是母亲每个礼拜能给我带来点什么吃的。于是,对母亲的那个包也就留心起来。
母亲知道我的心思,隔着包指着馒头对我说,这个是留给你的,明天吃。天黑以后,我搓搓脚爬上床,听母亲和奶奶说话。屋里的灯光很暗,母亲和奶奶说了很长时间,我傻乎乎地听着,翻来倒去就是睡不着。后来,奶奶也睡下了,我还是翻来倒去睡不着。睁着眼,望着房顶,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翻腾过来翻腾过去,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是包里那个镘头在叫我呢!看来,是我打起了馒头的主意。正要下床,想起母亲说的:明天吃。于是,我又重新躺下,强迫自己睡觉。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还是睡不着,决然起身吃馒头!我绕过奶奶,光着脚下床。屋里的地面湿湿的,凉凉的。我顺着墙摸到母亲挂在墙上的挎包。包上的绣花厚厚的,绒绒的,暧暧的。我全然没心思去顾及这些,只把手伸进包里,拿出那个大馒头,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遍又一遍,哈,那个香啊,瞬间走遍我的五脏六腑,沁润全身!
我没有吃,放回原处,重新上床,躺下,等待天明了再吃它。反正它是我的,跑不了!哪里知道,简直就像走火入魔,还是睡不着,还是想那个馒头。于是,再次下床,拿出馒头,掰下个边角,仰身躺回床上,放进嘴里,慢慢地嚼了起来——真香啊,顿时舌下生津,味从中来。“不能咽啊。”——我下意识地提醒自己,要把这馒头的美味品个够。想着想着,这块馒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咽了下去。一时生出不尽的遗憾。“不行,既然吃了,就多吃点。”——我这样想。于是,我再一次下床,把馒头又掰下一块,仰身躺回床上。觉得刚才吃的太快了,这次要强迫自己慢慢地细品。于是,就着枕头,用手把这块馒头揉成碎沫,放在枕巾上,用指头捏着,一撮一撮往嘴里填。馒头是酥的,轻轻一揉,出来的沫子就很碎,很细。我捏一撮,放进嘴里,掉几粒,再捏一撮,再放进嘴里,再掉几粒,一会儿或埋到枕巾里,或滑落到枕头边,或落在床上、肩膀上。捏着捏着,捏不着了。“干脆,全拿了来,全都揉了它,吃个痛快。”就这样,一个白面大馒头我连看也没来得及看一眼,就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偷偷地把它揉成了碎沫,把它揉进了我的心里,也揉成了我的童年记忆。
第二天一早,先是奶奶发现怎么床上、枕头上、我的头上、脸上、肩膀上到处都馒头渣,问我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说了一个大概,奶奶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好。母亲知道后,气得不知所以。打,不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半天缓不过劲来。好半天,才想起来和奶奶一块小心翼翼的把床单拉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把馒头渣收起来。最后只是难过地对我说:儿呀,这是我用了一个礼拜,从牙缝里为你挤出来的呀。
此前,吃过多少馒头,我不会算;此后,吃过多少馒头,我算不清。我只知道这个馒头最香。
2016.9.2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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