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啊嘶啊——啊嘶啊——!
突然,一连串的怒吼震荡得大山似乎直摇晃。
正抓了一把玉米粒要往嘴里喂的李小幺吓得扬手丢下手中的粮食,连跑带爬地向王昌林和九斤黄奔去。
危难关头的条件反射,反映李小幺心灵深处对两个成年人的依赖。
九斤黄向天伸出一只手示意李小幺别动,她侧耳细听了一下:“是野人!”
“我的妈呀——!”李小幺呻吟一声,就倒在王昌林的脚边,口吐白沫,横身抽蓄。
九斤黄手脚并用,两下爬过去,把李小幺的脸正过来,往李小幺脸上吐了一大口口水,双手捧着那张小脸狠劲地搓揉。边搓边回头向四周睃寻,边搓边迅速地思索着野人走近后如何保命。
小时候,她跟师傅一进山,师傅就一直让她在双手的手脖子上戴上竹筒,以防被野人抓住后迅速脱身。记得是她十三岁的那次,她和师傅从湘坪河往庙垭去挖七叶一枝花。走到店子坪河时,一大一小两个一身棕红色毛发的野人在河里洗澡后刚上岸,身上四五寸长的长毛向下流淌着不断线的水珠子。发现了她和师傅,野人们像筛糠一样急速地颤抖了一下身子,身上的水一下子就抖落干净了。站在离他们才十几米远的地方,那个小一些的野人丁直对着师傅走了两步,她吓得愣怔了一下,师傅则扬手从背篓里抓出弯刀,举在手上。她猛然醒悟过来,伸着一双戴着竹筒的小手臂,迎着小野人走去,边走边说:“你抓我,不准抓我师傅!”然而,那个有六尺多高的大野人则发出一声“啊嘶嘶”的喊叫,小野人立即就回头看了一眼大野人,随即后退了几步,大野人则拉了小野人的一只手,转身就快步向花栎树林子走了。
现在他们谁的手脖子上也没戴竹筒。九斤黄正在心急如焚之际,对面山梁上就冒出了野人那十分显眼的棕红色身影。她停下手上的搓揉,定定地望着野人。只见一头黑熊跳起来与野人打架,黑熊发出一声“呼——”,提起一双前腿站直身子,一双利爪搭上了野人的肩头。这下把野人惹恼怒了,野人一手抓住黑熊的双爪,一条胳膊夹住黑熊的头,将黑熊扛起来,狠劲地向地上砸去。黑熊“呼”了一声,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野人则一手抚着被黑熊抓伤的肩膀,发现血从厚厚的皮毛中渗透出来了,就用手指沾了自己的口水往伤口上抹。
斗得两眼血红的黑熊攒足了一股劲,口里大“呼”一声,又向野人发起了进攻。这次它是不顾一切了,它趁野人抚伤之机,站直了身子,左一掌右一掌,用它那尖利的双爪狠狠地刨着野人的双胯。野人本来不准备再与黑熊斗了,可黑熊感到自己吃了亏,决心要与野人拼个你死我活。
力大无比的野人又让黑熊抓了几爪后,实在忍无可忍了,就猛然往地上一蹲,将黑熊扛上肩。离开了地面的黑熊没有了地面支撑的力量,身体失去了重心,只能在野人的肩头上笨掘地张牙舞爪。
野人扛着黑熊一直往前走,走到九斤黄们栖身的窝棚对面山崖边,那是一座几十丈高的悬崖。野人站在悬崖顶上,对着深渊一抖肩膀,黑熊就像一个黑色的绣球,卜卜啪啪地坠下了谷底。
野人看也不看一眼被他抛下悬崖绝壁的黑熊,就回头边抚肩膀上的伤口边往山梁上走了。
九斤黄远远地望着棕红色的野人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尖翻过了大山梁,她明白性格耿直的野人是不会再转回来了,而黑熊肯定被他摔死了。
“未必是野人来救济我们了?”九斤黄沉下心来想了一下,就从王昌林身上找到了钥匙,一只手脖子弯回来,咔嘣一下打开了自己手上的铁链子上的锁。她站起来,向谷底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折回来,从王昌林的枪上取下刺刀,握在右手上,头也不回地下到了谷底。
黑熊已经被摔死了,全身似乎都被血糊了一层地栽倒在几个桌面大的石头之间。
这头老熊起码有五百斤重,九斤黄搬不动它的身子,只能用刺刀从它的肚皮上先钻了一个血洞,然后沿血洞向下部剖着,终于剖开了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她又扒开黑熊的肚子和肠子,找到熊的那一挂黑紫色的心肝。看着热气悠悠的心肝,她用刺刀划了一瓣,摊在手掌上,趁熊肝那热呼呼的软和劲儿,就划下了一块三角形喂在嘴里。熊肝很嫩很滑,不用动牙齿,咕咚一下就滑进了她的胃里。划一块吃一口,待她吃下了一整页心肝后,她才伸直腰板扬了扬脖子,再晃了几晃脑袋,觉得自己有了力气。
有了力气的九斤黄用刺刀把整个熊肝割了下来,提在左手上,然后回到窝棚里。
九斤黄把熊胆切下来,用食指沾了一点胆汁,放在自己的舌头上舔了一下。那种无与伦比的苦味像是一千把苦刀,“突”地一下子扎遍了她的全身,顿时全身打了一个激凌,精神突然为之一振。人似乎趾高气扬了,周身不仅有了力量,而且头脑很清醒,眼睛很明亮,耳朵很灵敏,喘气很大度。她看了看仍旧躺在地上的王昌林和李小幺,就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子,扳开李小幺的嘴,将熊胆倒了几滴在他的舌尖上。
胆汁慢慢浸过李小幺的喉咙,他的身子抽蓄了一下,嘴巴无声地张了几下,眼睛就微微地睁开了一道缝。
九斤黄趁李小幺又张大嘴巴的当儿,又滴了几滴胆汁在他的舌尖上。
这次,李小幺的喉头上下游动了几下,吞了一股口水,四肢就晃动起来了。两眼空洞地望着天上,眼珠干涩地慢慢从蓝天白云之上,转到了森林大树之下。再转就转到了平躺在他旁边的王昌林头上。
一看到王昌林那一动不动的脸部轮廓,李小幺的身子顿时一颤,嘴里嘟噜了一句“我不跑了,保证不跑了······。”
“幺娃子,坐起来!”九斤黄轻轻地拍打了几下李小幺的腮帮子,口气凌厉地命令道。
李小幺迷迷惑惑地慢慢坐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九斤黄的一条胳膊,大喊一声“司令——!”
九斤黄两眼一酸,一股热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滚出来,“啪哒”一下掉落在一片独活叶子上。独活叶子被砸得一偏,泪水又继续往下滚落,一直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黑色的泥土中。
“司令不哭,啊,司令不哭。”李小幺轻轻地晃动着九斤黄的胳膊。
九斤黄紧紧地眨巴了几下眼皮,硬是将眼泪生生地忍回去了。
“把嘴张开。”李小幺乖乖地张开嘴,九斤黄将一片紫乌乌的熊肝划下一寸多长的一个三角形,喂进了李小幺的口中。熊肝那稀稀的碎末挂了一些在李小幺的嘴皮外。
李小幺边舔着嘴皮外的熊肝末,边回头看了一眼王昌林。不知什么时候飞来的一朵木通花落在王昌林的脸上,细如棉絮的木通花随着他的呼吸一上一下地跃动着。
他看看九斤黄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对面的山岩,又回头看看地上那还剩一半的熊肝,熊肝旁边就是王昌林的刺刀。刺刀上的熊血像一朵又一朵重重叠叠的野玟瑰。野玟瑰已经慢慢开始凝固,李小幺想也不想地抓起刺刀,双手紧握刀柄,刀尖向下,对准了王昌林的胸口。
“放下。”没有回头的九斤黄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李小幺的手还是抖了一下,手脖子就软了。
“司令,不杀死他我们走不出去呀。”
“杀了他才走不出去哩。”
“那就把他搞成残废,把他的眼睛剜了。”李小幺说着,又将刀尖对准了王昌林的右眼睛。“剜了他的右眼睛,他就打不成枪了。”
“瞎说!”
九斤黄仍旧望着对面的悬崖,沉默了好一会,才“唉”了一声,但她这声长长的叹息的尾音拖得好长好长。
一只披着五彩缤纷的皮毛的金丝猴突然从她们的头顶飞向了对面的一棵石枣子树。石枣子树抖动了几下身子,接着又抖动了几下身子。九斤黄猜想是又一只金丝猴飞上去了。
这对金丝猴可能是在约会,“嗍嗍——嗍”地好像是互相在吮吸着对方的嘴吧。
九斤黄心里哆嗦了一下,嘴里喃喃地:“多好哇,自由自在,多好哇。”
她闭了一会眼睛,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了近旁的铁链子。
捡起锁她的铁链子端详了足足三分钟,一股清泪又爬出了深陷的眼窝。她的泪珠流得很干脆,从不挂在脸上,要么利利索索地掉在地上,要么被她强忍了回去。
两股清泪啪哒一声掉在她手上的铁链子锁上。那锁顿时有了一丝光泽。
她定定地看着王昌林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唉,你太不容易了啊······。”
九斤黄自言自语地说着,就起身去扳王昌林的嘴。然而王昌林的上下牙咬得铁紧,仅凭她的十指是扳不开的。回头看了看,就从李小幺手里一把抓过刺刀,先用左手大指和食指撑开了王昌林的嘴皮,右手再用刀尖撬开了王昌林的牙齿,再腾出左手,将熊胆倒过来悬着,让胆汁全部流进了王昌林的嘴里。
“吭!”
王昌林的喉咙似乎呛了一下。九斤黄就将熊胆从上往下拧了一遍,让所有的胆汁都挤进了王昌林的口中。
过了几分钟,王昌林的呼吸声越来越大,脸上的木通花絮竟被呼出的气吹落地面了。
一直木纳着脸的九斤黄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铁链子,缓慢地戴在自己的手脖子上。
李小幺看着这一切,呆立了一会。看着九斤黄已经又把自己锁上了,他才很缓慢地将正在开自己手上的铁链子锁的钥匙拔出来,将钥匙塞进了王昌林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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