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可是，世上的事，除了天灾人祸不可违抗，还有大自然的规律也不可违抗。就如花总是要开要谢，月总是要圆要缺，人总是要长大、要成熟、要婚嫁。九斤黄当然也绕不过这些阶段。可以说，正是那几个混混儿的骚扰，才催生了她那少女之心的萌动，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女人的一面。这是在深山老林里，在除了师傅就是动物、植物的相处中没有意识到的。师傅是男人，可她在他怀里、背上长大，从来没把他当男人看，一直当成了父亲。从那些混混们邪恶的眼神、挑逗的语言里，让她认识到为什么要把人分为男人和女人，原来是拿来相互吸引的。

师傅开始说不让她再随他下山的时候她并没觉得什么，听从就是了。可实际上从此以后的日子就有些不同了，似乎有些东西在她的身上、血液里、骨子里发酵。开始连她自己也是不自觉的，可渐渐地，她越来越感觉到了异样，总觉得心里有股子渴望越来越渴，身体里有些东西越来越鼓胀。她渴望到外面有人的世界里去走动；渴望看看别人的面孔，也让别人看看自己的面孔；渴望自己打量其他男人女人们，在心里把自己跟这些男人、女人来个对比，从而给自己和他们一个评价；渴望别人用各式各样的目光打量自己，给自己一个评价。甚至渴望那些如钩子样让自己面红耳热的目光。

当这种“发酵”在九斤黄身上酝酿了一年多之后，九斤黄终于按捺不住了，在师傅又一次准备出山的时候，九斤黄恳求师傅说：“我好几年都没出过山了，想跟您出去看看。”这个恳求让挖药汉子心里为难到了极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原因，九斤黄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连撒娇、淘气都很少，更别说跟师傅闹别扭了。长期的半封闭生活，养成了她直来直去、耿耿直直、利利索索的性情。她也从来没对师傅提出过什么非分要求，师傅对她很好，能给她的都给她了，所以也用不着她提什么要求。现在提出想出山去走走，可以说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正经八百的提出自己的要求。

上次的事故之后，挖药汉子内心当然不愿意她再出山，她的美丽让他感到不安，让他感到不可把握，让他感觉到危险的存在。可是他又不忍心拒绝她，因为他有时想，假如她能遇上一个心地善良、勤劳耿直、勇于担当的小伙子，来当个上门女婿该有多好。他明白她现在想下山的原因绝对不是像小时候那样仅仅是对山外的好奇，或者是对一个人呆在山中的害怕。他已经察觉出她内心的躁动，若把她比做一朵花，那她正到了即将怒放的时候。

她渴望怒放。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没意识到她一直在想寻找适宜的观赏者来欣赏她的怒放。这些，对于一个饱经生活磨砺的采药汉子来说，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甚至是发愁的。这个被自己从襁褓中养大的美丽女子，只是把自己当亲人、当长辈一样的依赖、信任，哪里知道自己对她复杂的情感呢？

此时，采药汉子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明白对九斤黄除了亲人间的情感，还有男女间的情感；除了父亲对女儿、师傅对徒弟的疼爱，还有男人对女人的向往、渴望。到这个时候，采药汉子才发觉自己的伏笔埋藏得有多深。从捡回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发个善心，救活一条性命。想得再深一点，无非是想着自己无儿无女，养大了她自己能老有所依。可从小自己并没教她喊“爹”，却让她叫“师傅”，难道自己的伏笔就是从这里就埋下了？

一直到一年多前那次，九斤黄在山外被混混们围着动手动脚，挖药汉子像是被人剜了心头肉似的心里一阵刺痛。从此后，那种痛就没有断过。看着九斤黄日渐丰满的身体，看着她举手投足间越来越浓的女人味，看着她隔三差五的眼望虚空发呆，看着她对着溪水顾影自怜，这一切都会让他心疼。因为这都预示着“女大不中留”，预示着她总有一天要离开他跟另一个男人同住一室、同眠一床，生儿育女。可他有时又觉得她是他的，从他把她像只病猫样抱回来的那一刻起。

那时他是真把她当作女儿来养育的，可现在他却是把她当作女人来爱的。但这爱却是从父亲对女儿、师傅对徒弟的爱里递进而来的，是情爱加疼爱，两种爱纠合在一起，爱得越深，疼得也就越切。

他想直接对她说出自己的想法，或者直接行动。他们本来就一直过着相依为命的两人世界。她的命都是他给的，现在就算是还他也是应该的。可他却怎么也舍不得委曲她。他多么希望她哪一天忽然醒悟过来，自己主动提出来：“师傅，我跟你过吧，我给你生儿育女。”可是，她不仅永远也不会提出与自己成为夫妻，反而向他提出了要出山去看看！看什么呢？他的心又一次疼了，又像被剜了心头肉似的那种疼。她心里并没装着他，却装着山外的世界，自己还有什么盼头？还指望她对自己醒悟过来吗？永远也不会。

挖药汉子经过一夜的煎熬，第二天答应了九斤黄一起出山的要求。挖药汉子决定，这次出山回来就把自己对她的想法说出来，她答不答应是她的事，自己一定得说出来。说不定她因为从小把自己当长辈而没往那儿想，等自己一挑明，她也觉得只有他俩是世上最亲、最近、最爱的人，所以一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呢？如果她实在不愿意，就死了这份心思，从此就永远拿她当女儿看，让自己的心病结个痂。

挖药汉子没有想到的是，他答应了带九斤黄下山，遂了她的心愿，却永远也无法了结自己的心愿了，不光没有向她说明自己心事的机会，却永远也无法回到自己那座住了几十年的茅草屋了。

挖药汉子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个答应，不知是把九斤黄送上了刀山还是火海。

所以说人生每一次举步，随便哪只脚落在不同的地方，可能就有一千种不同的结果。九斤黄当初如果参透这“结果”里的学问，那天也就不会提出让师傅带她下山的要求了，也就不会碰到穿山甲了，也就不会不光被穿山甲设计害死师傅，还被穿山甲从“土匪”手里“救”下自己，并好好地埋藏师傅了。从此，她真以为穿山甲是一个大好人，于是就跟随了他、服从了他，其实也是服从了生活。等后来的一个偶然机会，虽然她知道了师傅送命的真相，但想着跟穿山甲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想着他是自己第一个男人而无法跟他一刀两断。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跟着穿山甲的六年，是不明不白、糊糊涂涂的六年，没有情更没有爱的六年，自己之所以还跟着他，只是填补没了师傅的感情空缺，只是为了失去师傅之后有个依靠，只是有个落脚点，有碗活命的饭吃而已。也许是从小到大只跟师傅面面相对的原因，使她对于跟男人之间的情爱没有过多的向往与追求，以为世界上的所有男人都是跟穿山甲那样。

可此时此刻，当自己被王昌林这个年轻的男人抱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闻着他的气息，身体里某种东西像是在突然之间苏醒了，使她想象着这个怀抱要是属于自己会怎样？她认为这个怀抱不是因为自己伤了、病了，只是把自己当个病人在搬动，而是真心实意地在贴近自己。

九斤黄想到这里，抬起眼皮看了王昌林一眼，见王昌林也正耷拉下眼皮看自己，脸就呼地一下子红了。

为了掩饰，她把脸往王昌林的视线以外扭了扭。

 请看连载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