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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林领着九斤黄和李小幺把晒在坝子里的红薯一个个搓掉泥巴,抖掉灰尘,放进竹篮里面。
李小幺抢着把装满了红薯的竹篮子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往四方大窝棚扛去。可走了没几步,脚下被石头一拌,摔到在地,随即条件反射地喊了一声“我的妈呀!”
王昌林和九斤黄赶快丢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王昌林拉起李小幺,打量着他的全身,急问:“摔伤没有?”
李小幺伸胳膊甩腿地捡查了一遍身体的各个部件,只是先着地的膝盖蹭破了皮,渗出了一层血印子。
王昌林帮李小幺揉着膝盖,李小幺的一只手撑在王昌林的肩头。“小幺,以后做事要稳当点,都二十三岁的人了,别老这么慌手慌脚的还像个小孩子。”九斤黄边叮嘱李小幺边把散落一地的红薯捡进竹篮里。
李小幺的裤子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大腿露了出来。看到他又要扯布片子遮盖大腿又要屈身捡地上的红薯,王昌林和九斤黄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李小幺不好意思了:“笑什么笑,我这大屁股都露在外面了。这衣服还怎么穿啊?你看还有这鞋子,都没底子了,脚掌都在外边。”
王昌林看着李小幺,又扭头看看九斤黄:“你们的衣服都得补补了。小幺的裤子破了,你的袖子破了,明天趁光线好,你在家补衣服吧。”
“你呢?你的裤子袖子也都该补了。”九斤黄上下看了王昌林一会儿。
“行,都补。明天先补你自己的和李小幺的,我这还能将就几天。”王昌林扯扯上衣,黄布军装已经被树浆叶汁露水腐泥浸染得像一幅山水油画的片断。
“补衣服我会,可是没有当补丁的布呀。”九斤黄为难地说。
“只有撕军被了。你挑一床最破旧的,给小幺和你自己各缝一套衣服吧。”王昌林双手将一个小红薯搓掉了泥土和粗皮,喂在嘴里,咯吧一声就咬下了半头,然后哗啦哗啦地嚼得脆响。
又是一个红火大日头的早晨。王昌林和九斤黄把二十多床军用被子都搬出来,在坝子上铺展开。“这条最旧,穿了两个洞。”
“这是四排长的,我认得,这两个洞是他参加辽沈战役时被敌人一枪打穿的。但它再破旧也要给排长留着,不能撕了缝衣服,换一床吧。”王昌林把破被子抱在胸前,迟迟没松手。四排长背着这床军被冲锋时的情景在王昌林脑海里一遍遍地呈现着,耳边似乎就响起了一阵阵的冲杀声。
“这条行不行?上面像是被刀划开了一尺多长的一条大豁口。”九斤黄又选了一条最破旧的军被让王昌林决定是否撕开。
“哦,这是万杰树的,这条大口子是刚进山剿匪时,在龙门河被一个土匪一砍刀砍开的。好险啊,部队搜山时,那个土匪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边,万杰树刚一经过,土匪从一侧冲过来,照着毫无准备的万杰树的头就是一刀。好在小万人灵活,动作快,头一偏,一刀就砍在了这条被子上。这条被子也不能撕,这是我们剿匪的见证,得好好地保存着,等新中国成立了,说不定还能进军事博物馆呢。”王昌林规规整整地叠好了四排长的被子,九斤黄也不声不响地叠好了万杰树的被子。
“继续找哇,找一条出来做衣服。”王昌林要求九斤黄。
“不找了,哪条也不能撕了做衣服。”九斤黄被王昌林对战友们的珍重情谊感染了。她想:是啊,在王昌林的眼里,哪床被子都有自己的主人,哪个主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哪个故事都是一部辉煌的历史,哪部历史都有值得珍藏的价值。
王昌林看一眼九斤黄那露在破袖子外边的胳膊肘,又看看这一堆军被:“不撕被子就没布做衣服,人不能不穿衣服啊。咱们不挑选了,拿我的那床吧。”他说着就弯腰进了草棚,从床上抓起了被子的两只角,提起来抖动了几下,交给九斤黄:“拆了吧,穿衣服比盖被子重要。”
九斤黄说:“撕了,你盖什么?撕我的那床,我睡觉很本份,不乱打乱动,只要盖床棉胎就行了。”
“嘶啦——”。王昌林已经撕开了自己的被套。
“嘶啦——”。九斤黄同时也撕开了自己的被套。
“你怎么也撕开了?”王昌林的意思是九斤黄没经过他的批准就撕了军被。
“只给我和小幺缝衣服,你穿什么?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你身上的衣服比我们的还破,周身都是洞,都透风呢。要缝新衣服,必须一人一件,一家人也要公平合理。”九斤黄把撕开的被套布一块块地抻平拉直。
“一家人?一家人!”王昌林在心里重复着九斤黄的这句话,品评着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音调,开始觉得有些刺耳,再品评了几遍,就觉得好亲近好暖和,心里顿时感到甜滋滋的。
“来,把你的衣服脱下来。”九斤黄像个家庭主妇,指着王昌林说。
“脱衣服干什么?”
“看你笨的!做清样呀,我好比照着剪裁布料。”九斤黄亲呢地瞟了王昌林一眼。
他明白这句“看你笨的”不是骂自己,而是表扬自己,是一种亲呢的语言。
记得部队打下宜昌城后,连队奉命进行休整。四排长跟他们坐在铁路坝边的树下,讲起自己媳妇的故事时说过:“这女人呀,跟她心爱的人说话都是正话反说,她说我恨你,其实就是她爱你;她说你身上的气味好重哟,下句她就会说但我喜欢闻!又比如她说我配不上你,你再去找一个吧,其实就是说她和你最合适最般配了,你再去找多少个都不如我合适!她说你个死鬼,实际就是说你是她的心肝!”
那时王昌林和战友们只是很好奇地大笑,没想到四排长在这方面也是老师啊。
“那你先脱!”王昌林扪着嘴笑着说。
“你······”。九斤黄又惊讶又不好意思,这一根筋的人竟然也会逗女人开心?这个古板的男人还会说一语双关的情话?
王昌林收起笑容:“你和李小幺先缝,我把上次套到的那两张麂子皮揉一揉,你再给我缝成一件上衣,肯定比这布衣服还能挡风寒,还结实经穿。”
“把生皮弄成熟皮是我的事。”九斤黄抓起他的一只胳膊,用五指轻轻地搓揉着他的皮肤说。
王昌林明白她这一语双关的逼近,假装没听明白,无动于衷。九斤黄又用另一只手解他的衣扣:“一家人做衣服是有顺序的,必须先做当家人的衣服,这是老辈人传下的规矩。”
山中人的衣服裤子鞋子都不经穿,九斤黄除了缝缝补补外,还会用以前师傅教的方法,把大型野兽的整张皮在地灰里沤三天,再用薄刀刮去皮上的肉质部分,手握两根棍子反复鞣熟,又用地灰水镪了,皮子就像棉布一样软和了,然后缝成皮衣、皮裤。
鞋子破了,王昌林会用山麻、青藤、芭茅草芯编织草鞋。但缝衣服肯定是家庭主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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