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秋天

　　□秦建军

　　记到那年秋浓的时候，我在家养烫伤的脚，却惊喜地收到儿子发来的一张图片：有着金子般质感的阳光下，站着一棵只有几片叶子却挂满小灯笼一样柿子的柿子树，背景是割完稻子的田，支棱着金色的稻茬，一望无垠。

　　一张简单的图片，一个乡里人常见的画面，却集结了秋的所有意蕴、内涵、美感。我问儿子，从哪里得到的图片？儿子说在网上搜的，知道我喜欢才搜了给我，以弥补我不能出门秋游的缺憾。“经典吧，最能代表秋天吧，是你想要看到的景致吧！”电脑的语音系统送来儿子兴高采烈的话。

　　儿子的话，听得我心头一热。儿子是真的长大了，能走到我的心里了。

　　十九年前的那个暴雨突来的夏日凌晨，一声灿若天籁的啼哭结束了我二十多个小时的鬼门关之旅。婆婆抱着体重十斤整的儿子笑得脸上看不到眼睛了，只一个劲儿地叨叨着：“我的个大胖孙子哟，我的个大胖孙子哟！”我躺在产床上，魂魄慢慢飞离躯体，悬浮在空中，看见婆婆笑眯眯的双眼，看见儿子胖嘟嘟的脸，看见医生的衣襟和衣袖被我身体喷溅出来的血染成的大片“梅花”，还看见医生惶恐的眼神衬得那“梅花”更加鲜艳：“这是产后大出血！”医生说完，吩咐护士去拿药。一会儿，我的左右两只胳膊都打上了点滴。我感觉不到疼痛，疼痛早随魂魄飞离身体。我闭着眼睛，耳朵却听得很清楚，我听见儿子因为刚才医生的那一巴掌，到现在还委屈，还在抽泣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我听着，笑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儿子个子大，矮小的我抱着他很吃力，便常常把他放我脖子上骑着，代替抱。儿子很喜欢骑在我脖子上，两只胖嘟嘟的小手紧紧地抱着我的头，两只小腿圈着我的脖子，骑得稳稳当当，我坐着的时候，双手还能做事。儿子骑在脖子上，我站着或走着便很小心了，两只手牢牢地抱着儿子的腰，丝毫不敢放松。儿子尤其喜欢我走路的时候骑在我脖子上，咯咯笑着，间或有一只小手会拍着我的头，两只小腿也一挺一挺的，像要站起来。儿子那样子像在骑马。

　　儿子这样骑在我脖子上久了，我的脖子受了些影响，当时不觉得，人到中年后，影响便明显了。颈椎的生理曲线完全消失，使得我常常头晕，甚者呕吐。有朋友见状，半是玩笑地说：“这是你当年让你儿子骑脖子骑的，我当年提醒你多次，你不听，后悔吧？”

　　怎会后悔？花，会后悔结果么？花不枯萎、脱落，果怎能生长、发育、成熟？再是当年，也是如此。

　　带儿子的那些日子虽然辛苦，快乐却很多。儿子咿呀学语，儿子蹒跚学步，牵儿子走路，送儿子上学……这些日子都充满笑声，都深刻在心里，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如树的年轮。我早已习惯与儿子在一起的生活，如同习惯了呼吸的空气，儿子一天不在身边都会不适。我把这些告诉我的朋友，朋友说我不对，讲了很多道理：“父母拥有孩子只是高中以前的日子，读大学就意味着离开我们了。就如秋天，很多果树的叶子落尽，却留下一树果，那叶就是我们，那果就是孩子啊，这是大家都盼着的啊！”

　　我知道，这便是人与秋天的关联。

　　那年的九月，儿子离开我们上大学去了。我从此进入了秋天。儿子回家休国庆假的那几天，让我从心理上也进入了秋天。当时，我因脚被烫伤在家休息。儿子细致耐心地照顾我，将我洗衣、做饭、打扫的活儿都包了不说，还为我端茶、递水、捶肩、按背，特别是他背我上下楼去打针，让我痛并幸福。我家住7楼，走着上下都嫌累，可想而知背一个人的不轻松。我心疼儿子，不忍心让他背，执意杵着拐杖往门外走。儿子不依，挡在我面前不动，硬是要背我。拗不过，我只好伏上儿子的背。儿子一下子将我背了起来，轻快地迈动脚。被儿子背在背上，痛并幸福着。幸福的是儿子长大了，能背我了；痛的是自己竟然老了，体衰有恙，要让背并不宽厚的儿子背，使得儿子受累。心里难受、懊恼、愧疚，便嚷着要下来，儿子不理我，只是铆足劲儿快速移动步子。

　　一本书中写道：儿能背娘的时候，娘便老了，娘会流着泪看秋天的老树笑。

　　这话让我想法很多。心里一阵跌宕起伏后，所有的想法被朋友说的道理同化。正如秋天，很多果树的叶子落尽，却留下一树果，那叶便是我们，那果便是孩子，这便是人与秋的关联，是天下父母，特别是母亲所渴盼的宿命。

　　看着儿子发来的图片，我心里亮堂起来。这图片不正是我们的写照么？想那阳光，不似春天般娇艳，不似夏天般火辣，也不似冬天般落寞，它柔软、清亮、温暖、爽洁，演绎知性、淡泊、通达、致远，正是我们想要的境界；想那柿子树，满冠的翠叶已耗干汁液而凋零无几，却挂满一树圆润红亮的柿子。没有绿叶的凋零，便不会有枝头的硕果，这是自然规律；想那稻茬，如我们一样也曾绿过、青春过、欣欣向荣过，在秋天里，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秋天么？

　　（作者：秦建军，笔名秦见君，中国水利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俱涉足，著有散文集《一个女人的双手》。在《长江丛刊》《中国水利报》《大江文艺》《人民长江报》《湖北日报》《襄阳晚报》等省市级以上媒体发表作品400多篇、50多万字，作品先后三次获得水利部征文二等奖、三等奖，两次获湖北省楚天文艺奖，十一次获湖北省水利厅征文一等奖、二等奖。其中：小小说《村长李得宝》获第八届楚天文艺奖，散文《水清老太和她的清凉河》获第九届楚天文艺奖，诗歌《老水利人的幸福生活》获水利部 “纪念2011年中央1号文件”征文二等奖，散文《豆腐人生》获第27届中国地市报新闻奖（文艺副刊）二等奖，《流动的乡愁》获全国首届“河长湖长故事”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