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排长和战友们的一点音讯，这使王昌林不得不把心里已经拉长、拉宽过的那本账又往长处、宽处拉了拉。物资的总数是具体的、极其有限的，而要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却又是不可知的。因为不可知就更显得空洞、虚无、恐慌、无可奈何。王昌林无法把这本账拉长、拉宽到无限地持久。这点仅能救命用的玉米粒哪怕只维持三个人一息尚存的水平，“久”到一个月也是天方夜谭，更别说“久”到以年为单位。在这个时候，王昌林绝对没有想到，在后来大半生的岁月里，他竟然能够创造出一个人间奇迹。不仅仅让这点粮食“久”到以“年”为单位，而且长度是以“一辈子”为单位，宽度是以三代人为单位。

王昌林瘸着一条腿，走到沟边和山坡上给自己找了车前草、薄荷等几味消炎的草药。回到窝棚跟前，默默地坐在石头上，把草药喂在嘴里，两腮顿时鼓胀起来。他呼哧呼哧地把它们嚼碎，然后解开绑腿，见伤口还流着脓血水，就想弄点盐水清洗一下，消消毒。当他把手伸到背后，攥着了拳头大的一小袋盐，他反复拈了几下，硬是舍不得浪费这点少得可怜的食盐。他含着满嘴的草药，就站走来走到树下，把捆在树上的李小幺解下来。“你要干什么？”李小幺看着他鼓胀着两腮的古怪样子，很惊恐地问。

王昌林无法说话，指指李小幺的裤裆，又指指自己的伤口。他是要李小幺对着他的伤口撒泡童子尿。

在战场上王昌林见识过，四排长背部被手榴弹皮划开了一张两寸长的血口，因没有任何消毒杀菌止血的药物，排长令他往自己伤口上撒过尿，排长说童子的热尿是消毒杀菌的。

现在，李小幺那热呼呼的尿液冲击在自己的伤口上，把伤口剌激得一跳一跳地痛，他嘴里直吸凉气。李小幺撒完尿后说：“以后每天用我的尿给你冲洗伤口，你得多奖给我点吃的行不行？”王昌林懒得理他，将嘴里的草药吐在手掌里，然后敷在伤口上，最后是用绑腿包扎好。

伤口处理好后，王昌林将那点玉米粒拿出来看了看，对九斤黄和李小幺说：“以后我们的口粮还得减，每天每人只能给十粒玉米。”然后开始数玉米粒。

九斤黄有气无力地说：“还没有他们的消息？”

王昌林摇了摇头，继续数珍珠似的数着那些玉米粒。

李小幺的双眼一下子睁圆了：“十粒？够不够塞牙缝？那这样吧，你看每人总共还能分多少，你把我的那份一家伙全部给我，我一下子吃了，然后或者自杀或者你一枪把我毙了算了，那样干脆利落，免得天天饿得脖子伸出一尺长，像被钝刀子割脖子似的，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

王昌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李小幺：“十粒肯定是不够吃的，我们得想想其它的办法，这个季节，在这么富饶的神农架里，总不至于饿死人嘛。”

他抬头望着群山，像是想参透这大山的奥秘，从中获取点什么：“我还是得把你们再捆起来，然后去找点充饥的东西来吃，排长回来之前，我不能让你们饿死，也不能把自己饿死，那样我就完不成任务了。”

“什么叫‘再捆起来’？你早上一吃过饭到现在根本就没放过我们。我的胳膊腿都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九斤黄说。

“那就再坚持一会儿，我去给你们找填肚子的东西。”王昌林黑着脸，把李小幺的双手又捆到树上，拿着个空干粮袋走向了林子深处。

一顿饭的工夫，王昌林就提着半袋子东西回来了。他将找到的代食品倒进了锅里，正要生火，就想起来要把两个俘虏从树干上解下来，让他们活动一下身体。

李小幺自己将胳膊腿活动了几下，就帮九斤黄抖动胳膊捶着背。只到九斤黄能扶着树干站起来后，小孩子好吃的天性促使他走到锅前看王昌林究竟找回来了什么好吃的。一个个胖墩墩的放射着古铜色光芒的香菇好像正向着他笑：“呀！是香菌！司令，半锅香菇！”

九斤黄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但她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刚下完雨嘛，烂木杆子上肯定都长菌子了嘛。”

王昌林烧着火，锅里添了水，他就盯着锅里，直到慢慢冒起了热气。他想了想，像下了好大的决心似地，小心翼翼地解开干粮袋，数了十粒黄豆、二十粒玉米放进了锅里：“这日子也太苦了，今天打个牙祭吧。”

三块石头支起的锅里冒出了大气，食物被“咕噜咕噜”地煮起来了。香菇的香味儿立时钻进了李小幺的鼻子，他守在锅边，不停地吞着口水。王昌林就从锅底挑起了一个香菇，连同筷子递给了李小幺。

李小幺顿时欣喜不已，双手接过来大口吹去热气。“慢点，小心烫嘴。”王昌林叮嘱道。

等十粒黄豆、二十粒玉米都煮得开了花儿，王昌林才放了一颗玉米粒大的海盐进去。他给一人盛了一碗：“说实话，这饭不管好不好看，吃着一定行。若是能再放点油花花，别说是在这困境里艰苦度日，就算日常生活里吃这样的东西也不算差呢。”李小幺抢着说：“是的是的，跟过年差不多。”

李小幺快乐地将自己给每人用细树枝折的筷子分发给九斤黄和王昌林，接过满碗的香菇，就“吸吸溜溜”地一口一个香菇地吃得喷香。王昌林有些紧张地望着九斤黄，担心这个水灵灵的、吃惯了牛肉干、美国罐头的国民党顽匪女司令肯定要说三道四，或者做出难以下咽的样子，那就会坏了自己和李小幺的好心情。没想到，她从王昌林手里接过满碗香菇后，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比较斯文地吃了起来。李小幺没用一分钟就吃完了一碗，他再添了一碗后，就问九斤黄：“司令，我没骗你吗，真的是好吃。”九斤黄等嘴里正嚼着的香菇全吞进肚子里后才说：“现在这季节还早，这香菇是头茬的，又滑又嫩，口感蛮好的。”